一个苏联人的告别信

【关于一个深爱着祖国直至无自我的苏联人最后的故事。

献给不复存在的联盟,永远铭记并怀念属于你的荣光。】

[即使这样的我就此消逝,数亿的人也一成不变;谁都不会将我憎恨,世界能如此就好了。]

他在红场旁边租了一间房子,关于要做的事他在八月份已经在着手准备,他的态度介乎郑重其事和形式主义之间,就像上战场之前的军人最后一次擦拭他的爱枪。

"多愁善感。"他学着美国人的口吻讽刺了一句。

他在这个房间(实际上是个老旧的阁楼)中放了一张长方形的桌子;对着唯一的窗户,桌子后面是一把带靠背的木椅;桌上只有一张信纸,一瓶墨水和一支钢笔。

他有很充裕的时间来做这些事,因为上司说他的工作已经结束了,还有同样让人无可奈何的,他的弟弟最终正式发出要和他分道扬镳的声明,他不再需要花费精力与他争执——那刻起,一切不安定的、背叛的思想汹涌决堤,把他毕生的信仰贬低得一文不值。

也许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没有任何的埋怨、期待或者喜悦,他就是知道了而已。上司一定是认为他会说些什么,所以彼此沉默着不开口, 而他只是站在门口低头看着脚下红色的地毯,摆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为了实现伟大的理想聚集起来的人就要这样各奔东西了,让他觉得这真是多少有些伤感。 

从上一个夏天起他的精神状况一直不怎么好, 他可以看见那些遥远的、硝烟弥漫的战场,看见穿着被敌人或同胞的鲜血和战场的沙土弄脏了的军服的战士,人们的谩骂和惊呼在他的耳边此起彼伏。沉重的炮响让他的心脏和大地一样震动, 火车把没有穿着军服或是两手空空的小伙子也送往炮声密集处去了,死去的人还保持着最后一刻各自挣扎的模样,飞溅的血肉几乎要狠狠甩到他脸上。

在寂静的夜里一闭上眼就能看到,就像是他的祖国不断向他强制性地灌输自己的记忆,又像是他体内某一部分的觉醒。他有些搞不懂自己。——为什么还会做这样的梦?他早该对杀戮和死亡习以为常才是,上司下达了命令,那就执行。他是个演员,说谎家,同时也是个刽子手,一个蔑视生命的恶魔,但是他认为这都不是真正的他。他相信他的生活有一半是虚假的。以前从没考虑过的问题在上一个夏天变得不容回避了,哪一半的自己是假的? 

在没有工作的时候他和其他人一样自然地行走于寒风中的街道,大群白鸽仿佛无知无觉地在人们头顶盘旋,羽毛飘落到他肩头,他的眼中留下它们飞翔的身影。他也会带着平和的心绪翻动书页为自己念一遍莱蒙托夫的《祖国》,念到喜爱的词句就微笑。他可以用温和的语调和别人谈笑,他可以成为一个普通而又普通的俄国人,他会怀念故乡列宁格勒的阳光和涅瓦河的碧波。这一切都是这么自然,也许他生来就是为了这么风平浪静地活下去。

——所以另一半的自己就是假的咯,因为"一切的恶只不过是忘记了宽恕"。可是并没有人强迫他那么做。对他来说,为祖国扫清前路,这是理所当然的;反对者将受到他们应得的惩罚,这也没有什么问题。手上沾了血就洗掉,身上受了伤就治好,这都是自然而然的事,他应该生来就是为了这么风里浪尖地活下去。告别过去的软弱,把不堪的回忆踩在脚底,在罪恶上构建虚假的光明,以枯朽的心拥抱黑暗,直至死亡与尘埃缀满外衣,信仰的、灵魂的渴望互相对立交织成束缚本心的荆棘,不知何时紧紧吸附在脸上的面具骗过了所有人最后当然也包括了他自己。 

——真不错,戴着面具的"伪善者"。和他的祖国一样。

他突然鲜明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就像他以前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活着一样。地板在他的靴子下嘎吱作响,手握钢笔划过纸张文字就出现;心脏用力跳动,血脉喷张;刺骨的寒风钻进围巾几乎也让他感到不同寻常。为了好好写字脱下了手套的手冻得有些僵硬,不过他什么也不顾忌,他把一切感官都关闭,此刻他只认认真真地在纸上留下银钩铁划,一笔一笔把心脏掏空,融入沉默的血泪和光阴,成为他骄傲的宣言。

他放下了笔, 站起身。

已经没有光线再透过窗子温柔地照在这个高挑却单薄的年轻人身上,他用力地深呼吸,似乎用了全部的力气来支撑他站在窗前看着红旗在克里姆林宫上缓缓下降。

[现在我的祖国即将消失,世界版图上将不再有以大片红色表示的伟大联盟。但是我苏联人的身份不会因为她的消失而改变,我诞生在苏联的时代,且将作为一个苏联人死去,这合情合理。我效忠于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祖国是我最深沉的爱人也是我死后的坟墓,我坚信我的诞生即是为了遵从她的意志, 当祖国不复存在,我也将跟着她离去了。我在此刻深深祝福我的祖国,愿她的故事能被活下来的人们继续传唱。最后,我什么也带不走,并且什么也没留下,只有献给我唯一的祖国的,那颗曾经为她用力跳动的爱国者的心脏。

——(缺具署名) 1991年12月25日19时38分]

历史和时间彼此催促着向前急遽狂奔,万物的洪流永不停息,那个热情的苏维埃被他们冲击得支离破碎。从慢慢被扼住咽喉到故事的最后似乎用了挺久,但是气息中止发生得这么快,就像在你眼前飞速驶过的列车绝不会让你有机会看清里面发生了什么。

用血肉之躯为祖国的飞跃撑起踏板而至死生活在阴影中的英雄不计其数,随便哪一个名字都有自己的故事,遗憾的是并不是所有人的名字都有被人们广为传唱的那份幸运。他们有的人死于枪炮,有的人死于酷刑,有的人含恨死于一次血洗同胞的劫难……他们的名字无人知晓,只有祖国的土地记得爱国者们的每一滴鲜血为何洒在她身上,而现在她的存在被否认了,那还有什么来证明战士们的功绩永世长存? 

来吧,是做选择的时候了,他曾经的兄弟选择了“俄罗斯”取代祖国的旧称,他曾经的对手此刻定是在欢呼着自己的“胜利”,他曾经的同盟只会事不关己地记录下这个晚上。 

窗外红场上空开始飘雪,——是因为夜色吗?他感觉自己的视线变得模糊,不远处的广场上圣瓦西里教堂的轮廓逐渐看不清楚。窗内依然是这个单调的房间——木质的地板,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装着一颗子弹的枪放在信纸和钢笔旁。 

"这是完全属于我和祖国的时刻。"他这么想着,枪口抵上了心脏。这一瞬间仿佛所有的感官又被重新激活,思维高速运转。他感受到了凛冽的风剐着他的血肉,空荡荡的四周充斥着令人窒息的孤独,对手的讥讽和那一日嘈杂混乱的红场,联盟的分崩离析和永远不会到来的明日……当这些重又掠过他的脑海,他接着想到的却是74年前的冬天被高高举起的红旗,和弟弟在故乡种的向日葵,人们一直持续到深夜的欢歌,那些热情又崇高的理想,他的桃源乡,他的乌托邦。

他自以为经受得住黎明前的黑暗,但是这漫长的黑夜最终叫他粉身碎骨。他渴求光明,渴求温暖,渴求每个人都能得到幸福的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他渴求那面旗帜不要倒下,即使沾满尘埃他自会用鲜血为它重新着色,因为他还在渴望着红旗能冲破层层阴霾最终在照耀着北方大地的阳光下冉冉升起。

可是它没有。

等了这么久,他似乎能穿透风雪听到旗杆的滑轮到达最底部的脆响。他最后看了一眼聚集在红场的人群,噢,亲爱的祖国,现在他们不需要你了。

大家都说句再见吧,告别的时候到了。故事到了尾声,战士停止了歌唱,海燕飞回海港,不再有穿刺灵魂的闪电,也不再有撞击礁石的巨浪。旧时代的暴风雨停了。

"看啊,伊万——我亲爱的兄弟,到你的新世界去,然后为我喝彩吧,这就是我盛大的谢幕。"

[最后所有人都被用同样的方式打败了,用他人为原料制造出的自我意识崩溃了,最后所有人都以相同的方式逝去了。]

新的歌奏响了,他没有听见。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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